音樂給了這個世界太大的想像空間,不論是聆聽上的,或是生活與態度上的。而大多數人也都一廂情願地相信著自己所相信的。於是,看完這些音樂紀錄電影,人們依舊會循著自我的認知而產生各自不同的解讀,是愛與和平的神妙憧憬?或是搖滾教義的集體佈道?也許是:我們不該讓自己的情感渲染了這些故事,而該用更平靜的心態去面對他們的誠實。
我相信愛與和平,但我不相信有任何形式的活動能夠終極地達成這個目的。於是,當《搖滾世代》裡,Glastonbury Festival主辦人Michael Eavis口號式地套用了這句話之後,這個強壓在音樂祭上的符號也就不免顯得矯情。但儘管如此,我依舊不能掩飾自己對這樣在多元而豐富的文化場景下所孕育出的活動感到無比地嚮往。那是一個不需要繁複的形容去揣摩,不需要灑狗血的廣告文案去包裝的集體現象。 這延續數十年、經歷數個世代所累積出的創造力和實踐力,其意義遠大於任何一句冠冕的口號。
而同樣的美好經驗在《吶喊雷克雅維克》中,用另一種全然不同的方式來體現。在一個人口僅有三十萬,卻有著600個搖滾樂隊和400個管弦樂團的火山島嶼上,這些音樂人知道自己的唱片最多不會賣超過兩百張,因此恣意地創作著取悅自己的音樂,進而發展出地域性或個人色彩極為強烈的獨特風格,這是身為一個音樂人夢想中的純粹。身在台北的我們,同樣吸納著來自各方的音樂資訊與養分,為何未曾能有擁有像冰島一樣因為絕境裡認命地轉念,卻意外地集體開創出另一番新世界的勇氣?每當影片裡出現一個不同的冰島音樂人,用著奇妙地手法演譯著難以歸類的樂音時,這個疑問就在我的腦中衝擊一次。
身為搖滾樂手,我能了解自我風格探索,是在創作生命中由百思不得其解,直至豁然開朗必經的歷程。但很多時候,因為現實環境的優渥反而遏止了最初探索的渴望。在一切由形象塑造和表面包裝至上的市場運行中,投機似乎比創意要來得重要的多,而音樂很容易就走上了這樣的魔道。催眠聽眾和營造假象一向是搖滾樂商業結構裡重要的環節 — 不論是主流或是獨立樂壇皆然。而一旦如此的技倆得以輕易地奏效,一旦追求所謂「態度」或「生活型態」的訴求遠大於追求音樂本身的訴求時,創作人很容易就掉入了一個危險卻不自覺的境地。
《搖滾世代》便是一個容易讓人迷失的錯覺,裡面除了音樂祭必然出現的搖滾巨星剪輯,更大的部份是結集所有次文化場景所營造出的自由氣氛和生活態度。這讓許多追求解放的青年人很難不趨之若騖,而這也往往成為獨立音樂的商業思考裡,很容易被拿來利用的一點。在《搖滾世代》的重度催眠之下,《吶喊雷克雅維克》是喚醒美夢的鐘聲,她很切實地提醒了我音樂的本質與初衷,甚至是同樣身在一個重度文化殖民的島嶼上,在吸納與融合之後開創自我,這些我們理應背負的使命感。
而這或許就是搖滾樂手們最大的錯覺。
《最後一次搖滾》裡我們得以見到使命感這樣崇高字眼之外,更貼近真實的東西。九零年代在美國另類樂壇佔有一定地位的Dream Pop樂團Luna,解散前的最後巡迴,道盡了搖滾樂團在眾人仰望的舞台下,必須面臨的歌迷流失、團員爭執,以及現實壓力等種種問題。在搖滾明星這個讓人稱羡的名號之外,對於類似Luna這樣中級的樂團來說,每一次長途的演出都是龐大的開支,預算控制似乎成了比表演本身還要重大的課題。整部片中從日本、歐洲、到美國的巡迴過程裡,沒有出現過經紀人,表演現場也沒有自己的工作人員,很難想像這樣一個成立了十三年,頗有名氣的樂團,竟然和剛出道的樂團一樣,從巡迴聲明稿、打包準備販售的T-shirt,到現場試音裝線,一切自己打理。這和《紐約娃娃》片中貝斯手Arthur Kane重回舞台時所受到的巨星待遇有如天壤之別。當然,這兩個樂團本來就有極大的差異,New York Dolls是龐客世代綻放一時的傳奇,相較之下,Luna在代表性和地位上自然遜色不少。
《紐約娃娃》訴說著一個經歷過巨大成功的樂手,經過許多毀滅性的事件後,由絢爛歸於平靜,成為一個虔誠的摩門教徒。卻在生命燃盡前,得以重新回到舞台上,重溫三十年前的友誼和榮耀。整個事件由前The Smiths主唱Morrisey主導,使得其更添傳奇色彩。然而,整部片最令人動容的,並非其中如小說般煽動的情節,而是主人翁Arthur Kane的謙卑與平實,和他堅定的信仰。
信仰,使命感,現實。這就是搖滾樂團的經營歷程裡反覆出現的矛盾與衝撞。有朋友問我搖滾樂是否是單純建立在商業的機制之上?我不能說錯,但也絕對不是全部。《最後一次搖滾》清楚描述了獨立樂團在音樂創作之外,所要復出的辛勞和必須面對的現實,而這卻也是最大的樂趣和成就感所在。當樂團不只是拿來「玩」,而是一個需要費盡心思去經營的「事業」時;當樂團不只是追求一種表象的態度和生活,而是對音樂的信仰有更深入的探尋時,整個環境和氣氛才會出現一個正面的循環,而我們也才不會被那些飄渺的假象所蒙蔽。
不論你是音樂人、評論者,或是單純的樂迷,當你走進戲院觀賞這些音樂紀錄時,請用更謙卑的心去面對,用更虔誠的心去信仰,也用更冷靜的情緒去觀察。因為在那些令人目眩神迷的幻覺與想像之外,還有更多真切的感動等著我們去發掘。